斯里兰卡破产危机的罪与罚

特约撰稿 郑立颖

“自1948年独立以来，斯里兰卡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外债偿还记录。然而，最近发生的事件，包括疫情持续蔓延和乌克兰危机的影响，已经侵蚀了斯里兰卡的财政状况，继续正常偿还外债已经变得不可能。”

2022年4月14日，斯里兰卡的僧伽罗和泰米尔新年，在21岁大学生巴蒂亚·贾亚桑达拉的记忆中，这是他们最重要的一个传统节日，在过去，往往节日的前一个月开始，斯里兰卡的大街小巷都会装点起来，营造出欢乐喜庆的气氛。

但今年一切都变了，人们没有食物和心情为新年做准备，让灯持续亮着甚至都成为了他们的奢望。

“我们日夜在街头抗议，帐篷就搭在路边，这种情景已经持续了两周多。”贾亚桑达拉对南方周末表示。

2009年，斯里兰卡摆脱了内战的蹂躏，在不到十年的时间里，该国一跃成为了南亚中高收入国家。旅游业的腾飞带动了该国的经济发展，数十亿美元的外汇、大量的就业机会，让众多斯里兰卡人似乎看到了未来的希望。

而如今，巨额债务、新冠病毒以及最近的俄乌冲突，正在让这个拥有约2200万人口的印度洋岛国经受1948年宣布独立以来最严重的经济危机，没有油气、长时间的断电、药物短缺、通货膨胀……斯里兰卡人不得不在饥饿和绝望中开启新的一年。

“记住这个绝望的新年”

传统新年这一天，贾亚桑达拉并没有留在家里，而是一大早就出了门，步行快两个小时，来到总统府附近的抗议地点。

到现场时，科伦坡高尔菲斯绿地广场上已经聚集了数千人，他们举着条幅，高喊“戈塔（戈塔巴雅总统）回家（下台）”等口号，人群旁边就是占地约4英亩、有着“科伦坡城堡”之称的总统府。

对于贾亚桑达拉来说，冒着近30度高温走到这里并不容易，但他别无选择，“过去15分钟一班的公交车现在很难等到，没有汽油了，你在街上甚至能看到很多车开到一半，由于油箱空了而停下来”。

华人李殿奎生活在斯里兰卡首都科伦坡近15年，他很少见到如此混乱的景象，没有汽油，时常断电，他所租住的房子附近有一处加油站，“他们几乎整天整夜在外面排队，但只能获得一点汽油”。

斯里兰卡的许多加油站燃料已经耗尽，在出现燃料危机后，斯里兰卡国有锡兰石油公司发布限购令，摩托车车主一次最多只能购买4升汽油，骑三轮摩托车的人最多可以购买5升，汽车驾驶员最多只能购买19.5升汽油或柴油。

由于火电厂缺油，3月31日起，斯里兰卡国家电力公司将每日停电时间延长至13小时。

“电费也是贵得惊人”，李殿奎租的有四个卧室的房子，之前一个月电费是三五百，现在最高的时候能达到上千元人民币，价格涨了一倍。“我尽量不用空调，改用风扇，或者什么都不开。尽量节省些能源，斯里兰卡人的处境目前比我艰难得多。”

很多斯里兰卡人甚至连吃饭都成了问题。在过去的三个月里，当地燃料价格上涨了三倍，而基本食品价格翻了一番。但斯里兰卡卢比兑美元今年却下跌超37%，成为全球表现最差的货币。

斯里兰卡佩拉德尼亚大学正在进行的一项研究发现，在2020年3月至2022年3月期间，无法负担基本营养饮食的斯里兰卡人比例从11%飙升至33%。

贾亚桑达拉之前会在课余时间做些兼职，每个月大概有3万卢比（约合人民币587元）的收入，过去这些钱足够他每月的生活费，但现在极速的通货膨胀下，他手里的钱很难买到与之前同样的商品。“仅大米的价格就翻了三倍，填饱肚子都成了问题。”贾亚桑达拉已经记不得上一次吃肉是多久之前。

贾亚桑达拉和抗议人群聚集在总统府外，一起围着点燃的柴火，买不到煤油后，当地人只能回归到“柴火时代”。按照斯里兰卡传统，新年这一天，人们要用瓦罐煮牛奶，且牛奶必须溢出来，象征着来年的丰收。在过去，人们会围坐在家中举行这个仪式，而如今他们只能围坐在广场上，丰收的愿景也显得非常遥远。

贾亚桑达拉还发现，在抗议人群里，有很多大人带着孩子，孩子们骑在大人的肩头，手里拿着SaveOurFuture（拯救我们的未来）的标语。不过，抗议者更多还是和他一样的年轻人，他们不分种族和信仰，脸上满是愤怒，手里拿着国旗。

“我知道这中间很多人是饿着肚子的，我们来这里是为了记住这个绝望的新年，一起团结起来争取更好的未来。”贾亚桑达拉表示。

当地时间2022年3月31日，斯里兰卡科伦坡，随着斯里兰卡经济危机越来越严重，大批不满民众走上街头抗议，批评政府处理经济危机不力。抗议活动之后演变成暴力骚乱。 （人民视觉/图）

“理论上破产”

作为对大规模抗议人群的回应，在新年致辞中，斯里兰卡总统戈塔巴雅·拉贾帕克萨表示，“斯里兰卡人正在经历近期历史上面临的最大挑战，政府正在采取措施，在复杂的形势下确保人民的正常生活。”

而就在两天前，斯里兰卡财政部在4月12日宣布，该国暂时停止偿还510亿美元的到期贷款以及利息，并请求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提供紧急财政援助，以应对国内七十多年来最严重的经济危机。

该国财政部发表声明，“自1948年独立以来，斯里兰卡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外债偿还记录。然而，最近发生的事件，包括疫情持续蔓延和乌克兰危机的影响，已经侵蚀了斯里兰卡的财政状况，继续正常偿还外债已经变得不可能。”

仅今年内，斯里兰卡必须偿还到期的70亿美元贷款，而今年3月底时，斯里兰卡的外汇储备只剩下19亿美元。

清华大学国家战略研究院研究部主任、太和智库研究员钱峰对南方周末表示，斯里兰卡有60%的还款需要美元，而新冠疫情以来，美联储为维护美元霸权地位，先后大量印钞，不断加息，使美元回流美国，导致全球通胀形势严峻，大宗商品价格暴涨，斯里兰卡本就短缺的外汇储备雪上加霜。

受疫情影响，斯里兰卡曾经兴旺的旅游业收入锐减，据斯里兰卡中央银行统计，2020年，斯里兰卡GDP总额仅为807亿美元。截至今年2月，斯里兰卡外汇储备只剩下23.1亿美元，相较两年前下降了70%。

斯里兰卡民众日常所需的生活物资以及石油等能源极度依赖进口。在外汇储备远无法偿还债务的情况下，政府根本无法购买足够的进口生活物资。

斯里兰卡经济学家萨瓦南坦直言：“当外汇储备出现赤字，就意味着（这个国家）已经理论上破产。”

新冠疫情、俄乌冲突加剧产业崩溃

斯里兰卡是个美丽的岛国，地图上看形似水滴，被称作“印度洋上的泪滴”。2008年，华人李殿奎作为国企外派人员来帮助斯里兰卡修高速路，很快便被这个国家吸引，并决定留下来。

5年外派工作结束，他在首都科伦坡创办了一家投资咨询公司和一家民宿，也见证了斯里兰卡旅游业的飞速发展。“那几年，海边熙熙攘攘都是人，尤其中国游客增长非常快。”李殿奎对南方周末表示。

斯里兰卡旅游发展局当年的数据也显示，仅2015年，就有20万中国游客到访斯里兰卡，旺季时旅游人数增长幅度能达到30%。除了中国游客，印度、欧洲游客也非常多。自2009年结束内战，斯里兰卡旅游业便进入快速发展时期。

在斯里兰卡旅游业快速发展期间，高端餐馆、咖啡厅、进口汽车出现在斯里兰卡街头。凭借旅游业的迅猛发展，斯里兰卡还跻身南亚中高收入国家行列。

然而，2019年新冠病毒疫情蔓延全球后，斯里兰卡旅游业经历了毁灭性的打击。

在各国管控政策下，斯里兰卡游客迅速减少，旅游业的萎缩严重打击国家整体经济收益。据统计，疫情后斯里兰卡每年损失了约40亿美元的旅游业外币流入。而在2019年之前，旅游业占该国外汇的近一半。

李殿奎能清晰感受到这种变化，他的民宿突然没有了客人，来斯里兰卡咨询投资的人也寥寥无几，他笑称“这几年自己是一个半躺平的状态”。

除了因疫情而被摧毁的旅游业，抗议者也将现在的经济危机归因于政府错误的决策。

斯里兰卡总统戈塔巴雅·拉贾帕克萨在2019年竞选时曾勾画过一幅宏伟蓝图，他的两项重要承诺包括：在10年内将该国农业模式转变成有机农业以及全面减税。

2021年4月，拉贾帕克萨政府开始在斯里兰卡全国范围内禁止进口和使用合成肥料及杀虫剂，并命令该国200万农民使用有机方式耕种。

但该项政策带来令人失望的后果，斯里兰卡三分之一农田闲置，国内大米产量仅在前六个月就下降了20%。斯里兰卡佩拉德尼亚大学农业经济学高级讲师杰维卡·维拉赫瓦指出，整体上，全国水稻产量下降了约50%。

该政策的直观后果就是，长期以来能够自给自足的大米生产难以持续，斯里兰卡不得不进口价值4.5亿美元的大米，这也导致大米价格在国内飙升了50%。

该政策也让该国茶叶作物减产。一直以来，斯里兰卡的锡兰红茶在欧洲地区有很好的声誉，也是斯里兰卡出口换取外汇的产业之一。据估计，仅茶叶产量下降就造成4.25亿美元的经济损失。

斯里兰卡三分之二以上的人口直接或间接依赖农业，加上旅游业的萎缩，据外交政策报道，新冠病毒暴发后，斯里兰卡至少有50万人重新陷入贫困。

2020年，由于斯里兰卡人民国民收入从2019年4060美元降至4020美元，世界银行将斯里兰卡从中高收入国家降低为中低收入国家。斯里兰卡人口普查和统计局数据也显示，斯里兰卡2020年一季度失业率达到5.7%，为十年来的最高点。到2022年初，该国失业人数已经超过20万人。

除此之外，拉贾帕克萨政府的全面减税政策还将增值税从15%降至8%，并取消了其他七项税收，包括企业支付2%的国家建筑税，同时，斯里兰卡以疯狂印钞的方式偿还国内贷款和外国债券，仅2019年12月至2021年8月，斯里兰卡的货币供应量就增加了42%。种种政策使得斯里兰卡通货膨胀严重，更给经济崩溃埋下了伏笔。

“而在今年俄乌冲突下，全球能源价格上涨，斯里兰卡因而无力承担价格高昂的石油、天然气与煤炭，也失去了俄乌这两个小麦来源市场，进一步放大政经等多重危机。”钱峰表示。

俄乌冲突也让刚刚有复苏迹象的旅游业再度受到打击，今年斯里兰卡入境游客中有30%的游客来自俄罗斯、乌克兰、白俄罗斯和波兰，自俄乌局势加剧后，这些国家的客源不复存在。与此同时，斯里兰卡国内还滞留了上千名来自俄罗斯和乌克兰的游客。

此外，曾经作为斯里兰卡重要外汇收入来源的侨民汇款，自疫情以后也大幅下降。斯里兰卡央行行长韦拉辛格13日呼吁目前侨居海外的斯里兰卡人，“在这个关键时刻通过捐赠急需的外汇来支持国家”。韦拉辛格说，这些资金将用来补充稀缺的汽油、药品和其他必需品的供应。

钱峰指出：“斯里兰卡作为发展中国家，外汇收入主要依靠服装出口、旅游业以及境外斯里兰卡人向国内的汇款。但疫情以来，三项外汇收入都出现明显萎缩，使得国家陷入入不敷出的境地。”

斯里兰卡版“阿拉伯之春”？

斯里兰卡危机根源在于政府管理不善以及经济结构脆弱。

斯里兰卡经济过于依赖旅游业，因为疫情原因，旅游业受重创，与此相关的航空、酒店、餐饮等服务业都出现下滑，致使斯里兰卡经济这两年每况愈下。斯里兰卡政府急于改革，大幅举债，导致债台高筑，可能成为疫情后“最先倒下”的经济体。

再加上斯里兰卡的外债高，财政赤字和贸易与经常性账户都处于赤字状态。亚洲开发银行2019年的一份报告指出，“斯里兰卡是典型的双赤字经济体，双赤字表明一个国家的国民支出超过其国民收入，并且其可贸易商品和服务的生产不足”。

钱峰也认为，“斯里兰卡经济结构脆弱，是一个以种植园经济、渔业为主的农业国家，制造业基础薄弱，基础设施建设落后，长期依赖旅游业及其所带动的茶叶、橡胶和椰子等农产品出口创汇，受国际经济大环境的影响很大。”

在当前国际因素催化下，经济和社会危机演变为政治危机。在这种情况下，只要反对势力稍加挑拨，民怨就会被迅速点燃，演变成为反政府暴力与骚乱运动。斯里兰卡反对党领导人、前总理维克勒马辛哈表示，斯里兰卡正在经历自己的“阿拉伯之春”。

3月末，当愤怒的示威者试图闯进总统宅邸，并破坏一些部长的住宅后，斯里兰卡政府不得不于4月3日进行重大改组，除总统戈塔巴雅·拉贾帕克萨、总理马欣达·拉贾帕克萨继续留任外，内阁其他26名部长集体辞职。

截至4月5日，斯里兰卡最少有41名议员退出执政联盟，成为独立议员。脱离数目之多令戈塔巴雅·拉贾帕克萨政府正式成为少数党政府。这之后，拉贾帕克萨政府曾试图向反对党提议组建联合政府，但遭到拒绝。

4月18日，斯里兰卡总统戈塔巴雅·拉贾帕克萨新任命的17名内阁部长宣誓就职，试图平息危机。

钱峰分析，目前，总统戈塔巴雅所领导的执政联盟已失去了议会多数席位，其目前虽坚称不会辞职，但执政地位已岌岌可危，短期解决执政危机的希望渺茫，反对派人士届时上台的可能性较大。

斯里兰卡是一个民主国家，但根据宪法，除非总统戈塔巴雅自己辞职，否则合法总统不能被免职。

而目前，斯里兰卡的主权信用评级已经被下调，该国被排除在国际债务市场之外，导致斯里兰卡难以进入国际金融市场。拉贾帕克萨政府正在寻求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救助，以帮助斯里兰卡摆脱危机。

新任财政部长阿里·萨布里表示，他会率领斯里兰卡官员代表团前往华盛顿与国际货币基金组织进行会谈，并将在21天内选出财务和法律顾问，以帮助政府重组其国际债务。

“当务之急是恢复我们在燃料、天然气、药品……以及电力方面的正常供应，从而回应人民的诉求。”萨布里表示。

尽管拉贾帕克萨政府在国际上多方斡旋，但21岁的科伦坡大学生贾亚桑达拉依旧难以对现任政府心存期待，“斯里兰卡似乎正站在一个历史性的转折点上。很难说它会从这里走向何方。但我会和我们的同胞站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