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俄乌间“走钢丝” 土耳其如何于冲突中渔利？

[编者按]

2022年2月24日黎明，一枚枚导弹拖着长长的尾焰划过东欧的天空，俄罗斯总统普京当天发表全国讲话，宣布对乌克兰发起“特别军事行动”。

时至今日，双方伤亡逾万，冲突仍在延宕。乌克兰在西方国家的援助下击退了俄罗斯的多轮攻势，守住了首都基辅，但俄罗斯仍控制着乌克兰东部与南部大片土地。冲突结束的曙光未现，世界却面临经济与政治多重危机：能源短缺、通货膨胀、供应链中断……东欧战事改变了欧洲的地缘政治格局，也深切地影响着人们的生活。

立于半年的门槛上回望，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国际部推出系列报道，多维度呈现已持续半年的俄乌冲突如何改变了世界。

“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一周前，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踏上访问乌克兰西部城市利沃夫的行程时，这可能是人们最想问他的问题。因为就在这个月早些时候，他还在索契会见了俄罗斯总统普京。眼下埃尔多安算是为数不多的可与俄乌两边都保持良好沟通的外国领导人。

自从俄罗斯半年前对乌克兰开展“特别军事行动”的第一天起，土耳其就陷入了地缘政治上的两难，不过埃尔多安以老练的外交平衡术，最终将土耳其打造成了一个中立的“权力经纪人”形象：从与乌克兰的安全合作到与俄罗斯的能源合作，再到与联合国一道成功在俄乌两国间斡旋达成的粮食谷物出口协议，土耳其正在更加深入地参与到与俄乌冲突有关的方方面面。

随着乌克兰谷物运输协议的成功，土耳其希望以调解人的立场最终推动达成一份和平协议。8月20日，土耳其国防部长胡鲁斯·阿卡尔在伊斯坦布尔会见了联合国秘书长古特雷斯。阿卡尔在会晤后的新闻发布会上称，安卡拉希望进一步扩大粮食运输方面的合作，“为永久的和平环境奠定基础”。

土耳其长期以来一直希望利用其在亚欧大陆十字路口的战略地位，起到联通的战略作用。在地理区位功能上，土耳其是全球多区域间能源和粮食等关键资源供应的重要过境走廊，由于俄乌冲突造成的地区经济和贸易中断，土耳其的这条走廊变得更加重要。在制度上，尽管土耳其是北约成员国，但却时常违背美欧同盟立场，灵活调整其与其他北约成员的关系。然而，在俄乌冲突持续半年后，土耳其还可以“在危险边缘试探”多久、为最终和平带来多大程度的帮助，仍待观察。

“支持乌克兰，不反俄罗斯”

土耳其与俄罗斯并非始终如现在人们看到般的亲密，历史上俄土曾在黑海地区进行过数百年激烈的地区影响力竞争，甚至多次爆发战争。作为对俄罗斯的制衡，土耳其在一战后与其他黑海沿岸国家总体上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当今年2月俄乌冲突爆发后，土耳其也与北约盟友站在一起谴责了俄罗斯。

土耳其控制着经由地中海通过达达尼尔海峡和博斯普鲁斯海峡进入黑海的国际通道，在冲突爆发后，土耳其也信守承诺，答应乌克兰将阻止俄罗斯军舰通过海峡，埃尔多安为此得到了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的感谢。此外，土耳其还向乌克兰出售了大量武器，包括被土耳其当作低成本“明星产品”的拜卡“旗手”TB2无人机。

然而，土耳其对乌克兰的这种支持有其局限性。鉴于与普京的“私人友谊”，埃尔多安在批评俄罗斯时要比其他北约盟友温和得多。前土耳其外交官、卡内基欧洲智囊团高级研究员希南·乌尔根在接受美国政治新闻网站Politico的采访时将这种态度描述为“支持乌克兰，而不反俄罗斯”。

对于土耳其而言，俄乌冲突既是风险，也是机遇：埃尔多安成功将卡在俄乌以及西方之间尴尬、脆弱的局面转化成了外交资本。土耳其利用自身与双方的关系，率先提出进行调解，然后又利用其起到的建设性作用从西方获得了一定的“豁免权”。

“对土耳其来说，与俄罗斯和乌克兰（以及西方）的合作从来都不是问题。”乌克兰外交政策专家叶夫根尼娅·加博尔近日在大西洋理事会一篇圆桌讨论文章上表示，土耳其仍将努力保持与各方的关系：对乌克兰进行政治和外交上的支持和有限的军事支援；与北约保持一定程度接触，同时试图阻止盟友直接介入该地区；与俄罗斯保持在贸易、经济、能源和旅游领域的合作。

“前两个因素有助于土耳其削弱俄罗斯的政治影响力，阻止其在黑海、地中海的军事集结，这对土耳其自身的国家安全至关重要，后者则被视为土耳其经济利益和国内稳定的关键。”叶夫根尼娅·加博尔认为。

“坐收渔利”

保持与俄罗斯密切的合作为土耳其带来了明显的经济利益。自今年2月俄乌冲突爆发以来，土耳其与俄罗斯之间的贸易蓬勃发展，因为未被禁止与俄罗斯来往的土耳其公司填补了俄乌冲突后欧洲企业离开俄罗斯造成的市场空白。

当地时间2022年3月29日，土耳其伊斯坦布尔，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与俄乌双方代表团成员会面并发表讲话。人民视觉 图

虽然在道义上声援乌克兰，但土耳其并未跟随欧美制裁俄罗斯。事实上，自2014年乌克兰危机爆发起，土耳其一直拒绝参与对俄制裁。对于土耳其来说，俄罗斯一直是重要的贸易伙伴和外国投资的主要来源，最重要的是，由于依赖俄罗斯的能源供应，土耳其也难以负担与俄罗斯断绝关系的成本。8月早些时候，普京和埃尔多安在索契举行会晤，双方决定在经济和贸易领域加强合作，土耳其今后还将以卢布结算俄罗斯的天然气供应。

俄土之间的贸易规模正在稳步上升。据Politico报道，土耳其对俄罗斯的出口额从2021年7月的4.173亿美元跃升至了2022年7月的7.3亿美元，来自俄罗斯的进口额则从2021年7月的25亿美元上升至了2022年7月的44亿美元。撇开石油和天然气价格飙升造成的干扰因素，俄罗斯已成为土耳其最大单一进口来源国。在今年4月至6月期间，土耳其从俄罗斯的进口额占到了土总进口额的17%，而一年前这一比例仅为10%。

8月22日，全球金融市场数据提供商路孚特公布的数据显示，土耳其今年从俄罗斯进口的石油量翻了一番，今年年初到目前，土耳其从俄罗斯进口的石油平均已超过每日20万桶，而2021年同期仅为每日9.8万桶。

与此同时，土耳其还充当着帮助俄罗斯规避制裁的“灰色地带”。专注于跨境合规领域的相关不具名律师指出，若欧洲公司故意将受制裁影响的商品出口到土耳其，然后再转售给俄罗斯，这可以被视为规避制裁，但并不违法。美国财政部一位负责制裁事务的不具名高级官员近日也警告称，土耳其享有进入欧盟市场近乎免关税的特权，而真正的规避制裁行为往往不会体现在正式的贸易数据中。

也有人担忧土耳其正在帮助俄罗斯逃避西方的金融束缚。截至目前，已经有五家土耳其银行采用了俄罗斯的金融支付系统Mir，这是俄罗斯对西方SWIFT支付系统的替代方案，大多数俄罗斯金融机构都已被SWIFT切断了服务。

面对西方的猜忌和指责，土耳其财政部却大胆表示不会做出任何违反对俄制裁的行为，而新的贸易数据变化只是反映了“私营部门完全合法地采取的贸易模式的转变”。

“走钢丝”

在俄乌之间“走钢丝”的土耳其想要达到平衡需要非常谨慎的行动。8月9日，俄罗斯总统新闻秘书佩斯科夫威胁称要将土耳其在乌克兰建造无人机工厂的计划“非军事化”。这也意味着尽管目前与土耳其出现了权宜的“暧昧”，但无论是在乌克兰，还是现在让土耳其蠢蠢欲动的叙利亚，俄罗斯依然有可能挑选适当的时机做出违背土耳其利益的行动。

此外，虽然俄乌谷物出口协议已达成，但这份协议的作用尚未被充分证明。《外交政策》近日的一篇评论文章刊文指出，虽然不少运粮船已经离开了乌克兰港口进入土耳其水域，但在最初几周当地可供航行的船只非常有限，而且土耳其很可能无法控制黑海的整体局面。俄军可能会通过打击被俄方指定为军事目标的港口设施来进一步威胁谷物协议，或直接退出谷物协议，这将损害土耳其作为调解人的形象。

不少西方国家外交官也对土耳其的“双重戏码”并不那么宽容。“你不能在一场这样的战争中两边都站。它可是北约的成员国！”在Politico的一篇报道中，一位欧盟国家的不具名大使抱怨道。

美国财政部已经通过多个渠道警告土耳其方面，称帮助俄罗斯绕过制裁的土耳其企业可能会受到美国制裁。2017年，美国就曾出台名为《以制裁反击美国敌人法》（CAATSA）的全面制裁法，规定与俄罗斯军方有业务往来的国家或地区应受到经济制裁。虽然美国政府仍未用该法案制裁土耳其，但国会对此早有大量支持声音。

西方国家一直在向土耳其施压，要求其避免成为“制裁避风港”，尤其是目前西方对俄罗斯实施制裁的政治空间已经大大缩小，重点将进一步转移到确保现有制裁的执行上。

欧盟委员会发言人彼得·斯塔诺近日对Politico表示，土耳其“不向俄罗斯提供规避解决方案”至关重要，欧盟将继续密切关注这方面的局势。由于土耳其是欧盟的候选成员国，欧盟大可以在土耳其公民的签证问题上做出调整。然而，2018年6月以后土耳其加入欧盟的进程几乎被完全冻结，因此欧盟在实践中几乎无能为力。

不过，即便是美国和欧盟确实对土耳其有着制度上的影响力，但实施影响的风险也将是巨大的。在俄乌冲突的暗处，土耳其还频繁在地中海进行着活动，希腊已多次指责土耳其，称后者的军事威胁越来越危险，同时又有将移民驱向爱琴海水域此类挑衅行为。另一方面，西方国家也不希望土耳其再度反对芬兰和瑞典加入北约。

“从本质上讲，俄罗斯和西方国家都在利用武器化的形式来破坏对方，希望导致对方行为的改变，而建设性甚至有条件的接触很少，双方因此都遭受了经济损失。”《外交政策》的文章评论指出，这种零和方法的切实影响是全球通货膨胀、能源中断和粮食不安全加剧，更不用说造成更多乌克兰人流离失所，“重要的是要认识到，按照土耳其的方式，（采用）将压力与建设性接触相结合的战略，可以在与莫斯科打交道时更有效地达成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