靴子上的乡愁

原标题：靴子上的乡愁

《穷人的美德:陀思妥耶夫斯基天才犯罪论集》:人类存在的秘密并不在于仅仅单纯地活着,而在于为什么活着

圣彼得堡的孟春时节,窗口摆放着两三盆花草,瓦尔瓦拉的微笑都给了住在对面的杰武什金春意盎然的沉醉,他甚至想象自己成为了一只翱翔原野苍穹的雄鹰。一切都是自然、和谐而美好……

《穷人》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投向世界文学地平线的第一缕光芒。作为一部“社会小说”,其中最唯美的文字却是女主人公瓦尔瓦拉对故乡深秋黄昏宁静又灵动的景致,以及对村民家庭夜晚暖意融融的场景回忆。与这一回忆相映成趣的则是男主人公杰武什金对维系了二十年的老房东家漫长冬夜温暖场景的记取,而小说的开篇也有某种暖意。

然而,杰武什金深知时代已然改天换地,“自然”大约也分为了两种:一种是瓦尔瓦拉式纯朴的原野乡愁,一种是资本化时代普希金《驿站长》中被抛弃的穷人的绝望,同样也是自然而然!某种意义上,正是这种绝望,让瓦尔瓦拉在圣彼得堡还是温暖夏季时就怀念起了自己童年故乡幸福的日子。乡愁,也就是杰武什金、瓦尔瓦拉等穷人在为维系都市生存“体面”“名誉”所需的靴子,“荷叶边”装饰而长久奔忙中产生的、渐行渐远的岁月回望。

这样的乡愁,和都市过往生活中偶尔的邻里温馨、恋爱美好一样,注定如瓦尔瓦拉所言幸福又伤心,欢笑又悲伤,感伤又快乐,遥远又清晰。

通常,在资本化都市生存中,若欲时常悠然地玩味乡愁,首先要有应对人情冷暖和气候严寒的衣服、靴子,不仅要吃饱穿暖,还要有金钱、地位等都市生存的“硬实力”。正如杰武什金一开始就明白且在后来日益体察到的那样,衣服是穿给别人看的,脸是刮给别人看的,连一双完整靴子这样的抵押物都没有的穷人,结局注定是生存环境的彻底恶化。在物质层面,借不到新钱,只能赤足走在冰冷的地面,体验冻僵的滋味,连最起码的身体健康都无从谈起;在精神层面,被作家、小官吏等人群视为连擦脚的破布都不如,被写进文学作品或直接在办公场合肆意羞辱。杰武什金本人即使在满地寻找纽扣时尴尬无比、颜面扫地的情境中,仍然要向掌权的大人和在场的小官吏卑微地露出微笑,这就不仅是一个人的悲哀了。

进一步而言,穷人们会因为贫困而得不到金钱资本的扶助、显赫人脉的加持,又会为了各种追求虚荣体面,以及因彼此间同情而慷慨施舍产生借贷,甚至是高利贷。对体面的追逐、因同情的施舍,以及由此带来的债务叠加催生恶性循环。生存之路越坎坷,不幸之事接踵而至,靴底时时传来的锥心之痛越急切。在痛苦无尽中,穷人们借助普希金《假如生活欺骗了你》等作品自我安慰,开始习惯回忆过往,原本已然遥远的乡愁细节开始显得清晰、温馨而美好。悲夫!

诚然,《穷人》故事中也有高光时刻。年轻大学生波克罗夫斯基老爹终于为儿子送上了生日礼物《普希金全集》,穿上了新坎肩、新靴子,欢天喜地。苦命的邻居高尔什科夫忽然胜诉,名誉得到恢复,生活仿佛就要掀开新的一页。而杰武什金本人,或许是因为怜悯桥边病孩、无私接济高尔什科夫一家的善良,忽然获得了好报:掌权大人资助一百卢布且与之握手,礼遇有加,正可谓物质和精神的双重加持。有了非常好的新靴子的杰武什金不再自卑、敏感、妒恨,还喟叹“活在世上真好”,加之其自诩的“文体”日臻成熟,或许也能出一部诗集,与其作家朋友拉塔扎耶夫一样名利双收。

梦想不能代替现实。杰武什金自己也认识到,诗集成就之日,上层社会仍然会对他脚上的靴子议论纷纷,就像住在同一栋楼里不同楼层的富豪与穷手艺人。“大家都有些像鞋匠”,但是,“要知道,靴子与靴子是不同的”。很快,每日通过抄写赚取四十戈比的他被一下子就能抛出五百卢布的地主贝科夫击败,心爱的瓦尔瓦拉被娶走。这样的结局如同缺乏金钱、地位等“硬实力”的高尔什科夫赢了官司、维护了名誉却已家破人亡,老波克罗夫斯基买了新靴子却迎来幼子葬礼一样,心如刀绞,心如死灰!

最终,孱弱可怜的杰武什金只能乞求瓦尔瓦拉留下《别尔金小说集》,伴其度过长夜。漫漫夜读中,他或许会想起将不再为物质匮乏而困顿的瓦尔瓦拉临走前已经频繁差使他奔前跑后,会想到桥边男孩因为众多路人冷漠无情而对世人仇恨日深,猜想到若能长到成年的大学生波克罗夫斯基壮志难酬后可怕的心态,以及同一屋檐下瓦尔瓦拉看到他满满一屋子书时已然就有的,嫉妒与沮丧的疯狂情绪。在这样的沉浸思索中,即将离世的大学生波克罗夫斯基看不见心中的太阳,即使是臆想出来的温柔乡愁也会淹没在窗户上一股股又冷又脏的水流里。

杰武什金最终还是要习惯于当下他所寄居的,弥漫着恶臭、刺鼻又甜腻气息的准地下室空间。掌权大人给的一百卢布被花在买新靴子等事务上,所剩无几;所谓的“文笔”“文体风格”在有产者的一掷千金面前不堪一击——他只能继续“比水更安静,比草更谦卑”!瓦尔瓦拉也已深知“贫穷不是罪过”,但同时“不幸是一种传染病。不幸的人和穷苦的人应该互相躲避”。她选择跟随地主贝科夫远去光秃秃、冷飕飕的大草原,多半还是由于客观条件导致的各种不得已。恢复了自尊的杰武什金即使穿着新的上好靴子跪倒恳求,婚嫁的马车也还是要留下离别的辙痕。靴子本应用来在严冬中防寒保暖、呵护身心,但在穷困的日子里反而因为它时时贴身,最终给予只有破靴穿的穷人们一种绝望的创痛。

杰武什金有了新的靴子,瓦尔瓦拉走向新的草原,但已然不再会有新的美丽乡愁。